《人選之人:造浪者》的那些自然與不自然

魏玓 AdiWei
May 11,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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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玓

(本文涉及劇情,請斟酌閱讀)

《人選之人:造浪者》播出以來,各方好評不斷,真是近年少見。我也認為這部影集確實是水準之上的台劇,值得我們好好討論一下它的優點,以及缺點。

*自然、自然,什麼叫做自然?

第一個要談的是,很多人都提到的,覺得這部劇很流暢,台詞很自然。

確實,我也曾經在不同的評論文章中提過不只一次,台劇的老問題之一,便是台詞的不自然。很多狀況不是角色在說話,更像是編劇把話塞到演員的嘴巴裡,所以常常讓人覺得尷尬或出戲。

可是所謂的「自然」到底是什麼?

有人說因為裡面的對白很日常,是平常人會說的話,這就是自然。確實,不管角色的職業或個性設定是什麼,人終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慾,每天生活就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總之,就是會有尋常共感的東西。

《人選之人》第一集就在這方面有精準的展現。故事線之一的年輕夫妻,老公陳家競(黃健瑋飾)是某大黨的文宣部主任,為選舉忙得不可開交;妻子吳芳婷(蔡亘宴)是插畫的接案工作者,因為丈夫太忙忽略家人與家務而不滿。稍早才發生家競太晚去接送小孩,芳婷只好自己跑一趟的「意外」,到了晚上兩人在家中房間,芳婷說著自己想要換繪圖板,有這種尺寸和那種尺寸,講了半天,家競敷衍了一句「看你喜歡哪一種啊」,其實眼睛和腦袋根本還是在手機上。

「手機這麼好看,沒有下班時間喔。」(芳婷瞪了他一眼)

「現在選舉啊。」(家競理所當然地回答)

「選舉…選舉…」(芳婷咕噥了一下)「鋼琴老師說,如果我們再 這麼晚去的話,就要加錢。」

「好啊,好啊,看多少錢,我明天去匯。」(家競眼睛還是沒離開手機,順口回答)

我想,只要有過一定時間長度的愛情或婚姻經驗的人,應該都會覺得,哇,這場戲也太寫實了:就是那些左耳進右耳出,那些永遠離不開手機螢幕的眼睛和心思,還有那些數也數不清的「好啊、可以啊、你決定啊」,構成了愛情或婚姻生活的(不開心)日常。

不過,再現日常,頂多只說對了做到「自然」這件事情的一半。我們的生活中或許有超過一半的時間確實是很日常的,但也有其他時間會經歷比較不那麼日常的起伏。這時候,角色的職業、個性、情境以及角色之間的關係等等設定就很重要,什麼樣的設定,就應該要有適當表達和言辭,所以與其說要做到「日常」,倒不如說要做到「合理」。

舉另外一個故事線的例子。老爸翁仁雄(柯一正飾)是某黨地方上的資深立委,女兒翁文方(謝盈萱飾)選舉失敗之後到黨部任職文宣部副部長,個性比較叛逆,公開出櫃女同志身分也讓父親吃不消,兩人常常衝突。有一次兩人又起口角,文方經過母親的勸解,漸漸了解父親的苦心,也願意調整自己。回到客廳裡,翁仁雄泡著茶,看到電視上正好是文方出現在鏡頭前。

「妳要多笑一點,妳如果不笑,看起來很兇(閩南語:壞面秋)…像妳上次賣那個競選小物,一副很緊張,怕賣不掉的樣子…放輕鬆啦,要笑。」

「你也很少笑啊。」(閩南語:你也沒多好面秋)

「我在家,又不是去拜票,幹嘛一直笑?」

「好啦,以後你如果有看到我上電視,有什麼地方要注意的,你也可以跟我說。」

然後這時爸爸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地倒好一杯茶,遞給文方。這一遞,父女和解的千言萬語,盡在心頭,不需言表。這一場戲的對白不僅非常「合理」,也因為合理,所以動人。翁家父女之間,有尋常可見的親子溝通障礙,也有特定個性和身分(政治人物)的作用,所以那個結很難解;但如果要解,也不一定非得驚天動地,挖心掏肺,而是通過一些仍然是這樣的角色會講的話來完成。當觀眾覺得很自然,編劇想要傳達的感情,想要推動的故事進展,就會成功。

另外一個跟「自然」有關的條件是敘事風格。其實,所謂的自然並不是很日常就一定自然。日常的自然只是自然的其中一種形式,重點在於敘事風格。因為《人選之人》選擇了日常寫實的風格,如果能夠在對白方面也做到這一點,那就是構成這個風格得以成功的必備條件。另一方面,當然也會有選擇其他風格的作品,那麼這個作品的對白就不一定非得寫得那麼日常,但同樣可以成功傳達編導的意念。舉個典型的例子,王家衛的電影中,有時候出現台詞根本就是文藝作家才寫得出來的東西,不大可能是一般人講得出口的。

「一九六0年四月十六號下午三點之前的一分鐘你和我在一起,因為你我會記住這一分鐘。從現在開始我們就是一分鐘的朋友,這是事實,你改變不了,因為已經過去了。」

這段出現在《阿飛正傳》一開場,由阿飛(張國榮飾)對蘇麗珍(張曼玉飾)講的話,已經是王家衛電影的經典對白之一。坦白說這絕不大會是一般人互動時講的話,但是因為搭配王家衛電影特殊的風格節奏以及講故事方式,觀眾反而覺得很「自然」,這個自然就不是日常的自然,而是跟風格很搭的自然。

*《人選之人》真的有這麼厲害嗎?

話說回來,把對白寫得自然,把敘事做得流暢,本來應是影劇作品的基本。但現在大家因為這一點把《人選之人》捧得老高,坦白說有些荒謬。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正是因為晚近台劇要做到這一點竟然變得非常困難而且少見,所以我會肯定《人選之人》真的非常不簡單──也希望從此之後在台劇裡這一點都變得簡單些。不過,如果我們只看到這一點,也可能讓我們因此忽略了它可能有的其他優點,以及缺點。

首先我們應該要肯定林君陽的導演功力。從《我們與惡的距離》到《茶金》,林君陽就已經展現了他愈來愈熟練的導演技巧。到了《人選之人》,更可以確認他的成熟度:無論是私人層次的家庭互動,或是辦公室中的運作動態,甚至是選舉造勢的大規模場面,在場面調度上都能夠做到既流暢又兼顧細節。雖然不是一部強調特定美學風格的作品,但《人選之人》的攝影、美術、剪接等都能夠適當地統合到位;尤其是穿梭公事場合與私人場合的不同節奏控制,做得非常傑出。

當然,評估這一切不能少掉演員表演的這個環節。畢竟,編劇、導演和整個劇組所建立起來的敘事風格與架構,還得由演員來完成。《人選之人》所選擇的這個日常自然風格,演員配合的部份,可以說做到了百分之九十。剩下的百分之十,第一個要討論的應該是戴立忍。

從單純的觀賞角度來看,應該很多觀眾會覺得,戴立忍演趙昌澤(立法院長、副總統候選人)演得非常「用力」。演得很用力,也是我們常常聽見對台灣演員的批評用詞,可是所謂的「很用力」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有一種狀況是演員對角色的掌握功力不足,以致於非常努力甚至過度努力揣摩,以致於演戲的感覺超過了角色的狀態。另外一種是對角色的掌握沒有太大的問題,可是表演的方式超過了故事和角色所需要的。以代戴立忍的演技來說,應該不會是第一種狀況,而是第二種。

感覺上,戴立忍在演戲的時候,很有意識地把「自己」放進角色裡,然後這個「自己」強大到超過角色的邊界,所以讓人感覺很「用力」。舉個例子,在他發現之前外遇對象張亞靜(王淨飾)出現在敵方的公正黨後,跟亞靜約見面。當時亞靜一心想要跟趙昌澤要回裸照檔案,但趙昌澤不僅拒絕,而且從動作到姿態都持續羞辱著亞靜。亞靜失望地說,「我原本心裡面還有一點點的期待」,趙昌澤回說,「我原本心裡面也有一點點的期待,妳能因為我離開政治圈,帶著我全部的愛」。這個虛偽的說法,被亞靜嗤之以鼻,其實是一段兩人之間精采的針鋒相對。不過,以趙昌澤的角色設定,以及兩人之間的緊密過往,當時完全掌控形勢的趙昌澤,可以很冷靜同時很冷血地處理,但戴立忍在演出這一段的時候卻非常激動,甚至張牙舞爪。當然任何表演方式沒有絕對錯,但這時我看到的不是趙昌澤,而是正在演戲的戴立忍。

有類似危機,但還在懸崖邊緣沒掉下去的是謝盈萱。謝盈萱在劇中還是非常討喜,不愧是近年來台劇中最有觀眾緣的女演員;不過坦白說,我看到劇中的她,多少還是看到(很難讓人不喜歡的)謝盈萱,而不是看到翁文方;感覺上她還沒有跟角色真正重疊,而這或許正是在劇中她偶而還是有講台詞很用力的原因。

相較之下,可以見到王淨的表演實力,有著超乎她年紀的成熟與收放自如。從王淨的表演中,我們完全可以進入張亞靜的生命起伏,與她共感歡喜和憂愁。光是看張亞靜在懷春少女階段、成為情婦階段、以及現下的報復和掙扎階段,王淨都能夠呈現出每個階段眼神和表情細微但清楚的區別,就讓人讚嘆不已。而可以跟王淨相提並論的唯一一人是蔡亘晏,雖然戲份不多,但她演吳芳婷,精準、合度,完全有說服力。跟陳家競和解的那一場戲,她一口氣講了超過二十句台詞,完全都在情緒的節奏上,非常不簡單。

另外當然要讚許幾位老藝人超乎預期的精采表演:演副秘書長的卜學亮、演翁仁雄的資深導演柯一正、演翁仁雄妻子的陳季霞等。另外還有演黨工阿龍的胡瑋杰(終於擺脫了《華燈初上》裡的小豪),演雅婷的廖梨伶也讓人印象深刻。整體來說,《人選之人》劇組在選角上做的非常成功。

不過,《人選之人》還有其他問題值得討論。

*職人劇、政治劇,還是女性劇?

很多人在評論《人選之人》時提到,這是一部職人劇,或政治劇,也有人認為,從很多方面來看,這其實是一部女性劇,帶有明顯女性或性/別意識。我覺得都可以,重點是,無論是哪一種類型,《人選之人》到底講了一個什麼樣的故事。

先從職人的角度來看。《人選之人》選擇了在台劇中較少見的政治公關、宣傳或幕僚的這個職業,以兩大政黨在總統大選中的攻防做為背景,描繪了許多政黨政治幕後操作人員的工作樣貌;從身邊曾經直接從事或間接接觸相關事務的朋友反應可知,劇中的呈現算是相當寫實。

不過成功的寫實不意味著深入到位。我們在劇中看到公正黨文宣部的工作者們在高壓之下每天解決各種問題,在集體分工和合作中形成革命情感,以及如何面對高層不合理的要求,甚至是跟家庭與私人生活之間的拉扯,這些地方確實很寫實,也很好看。但是在職人劇中,我們通常會期待看到角色們會在某種狀況下,在這個職業的既定規則和核心價值,與個人信念或遭遇之間產生矛盾,然後看著他們如何解決這個矛盾。如果以政治宣傳幕僚來說,在專業上,他們必須只能為政黨的最大利益服務,但這樣的專業規則,不可能不跟個人理念產生衝突。

《人選之人》不是沒有表現這個部分,但卻相對邊緣且輕放。劇中年輕的文宣黨工蔡易安可能是整個團結歡樂文宣部的唯一矛盾點(張亞靜不算,她的困難是私人的,而不是工作上的),他在學生時期參與社運、跑街頭,擔任黨工之後,因為配合黨的立場,經常被過去的社運同志質疑喪失批判性。影集前半有幾次呈現他十分困擾,也似乎想要在文宣部裡做點反抗,甚至感覺可能放棄黨工職務。但最後化解他的困頓的不是行動,而是愛情(邂逅了跑黨部的媒體記者),而他最後回應過去同志的方式,則是理直氣壯地反訓他們一頓。

無論是愛情的滋潤,或是逐漸內化組織規則進而認同,在現實上,當然都合理。編導想要告訴大家,改革也不見得就要走上街頭,可以有很多方法,這也沒錯。但合理是一回事,只選擇某種合理的答案,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實,我們也可以讓易安在大選前暫時忍耐,說服自己試試看體制內的做法,但是在勝選之後,仍然選擇離開,回到社運或從事其他工作。現實上這有沒有可能?當然有;比較正確嗎?也不一定。但至少留下除了「接受現狀」、「大家一起努力」的另外一種可能,同時也可以對這個職業有更深刻的描繪。

同樣的,如果從政治這個元素來看,既然以政治幕僚為主題,就不可能不談政治,《人選之人》當然也談了,而且談的很直接,包括廢死、同婚、環保、新住民、官商勾結等等議題,穿插在整個總統大選的攻防情節中。不過,跟上面提到的職人面向一樣,政治問題的解決很多種,但《人選之人》最後選擇告訴大家的是,改革要慢慢來,要先掌握權力(翁文方媽媽教訓她說,權利和權力,不都是權?這個說法堪稱「合理混淆」民主政治邏輯的經典台詞)。我們看得出黨主席林月真有很多「進步」的理念,但她必須先掌權,只要選上總統,一切就可以照她的意思了──如果她真的相信事情會這樣簡單,那麼對照當下她很清楚必須在現實政治中採取妥協策略,也未免太矛盾了。

在政治上採取迂迴策略,也是一種政治人物的樣貌,而且恐怕是大部分台灣政治人物的樣貌。但同樣的,這個樣貌很合理,是一回事,但選擇這個樣貌做為所有政治問題的答案,就是另外一回事。當劇中沒有觸及任何一個議題的深刻或尖銳面向,此時性別、同婚、環保、新住民就已經不是政治「議題」,而是主流「進步」價值的宣傳了。

這裡也可以同樣聯繫到第三個面向:女性。以任何角度和構成元素來看,這都是一部非常有女性意識的作品。從女總統、女黨主席、女(同志)主管的安排,到女人對男人暴力(性騷擾)或非暴力壓迫(家務分工)的回擊,甚至連最後協助受傷女人的,還是這個加害男人的女兒,不是兒子(兒子根本不在場,也不需要在場)。這些安排,我都覺得非常好,身邊女性觀眾們也覺得這些情節非常寫實且有感。

然而這些女性碰到的問題,幾乎都是在一個更大的價值或目標下,被以迂迴或暫時妥協的方式獲得解決,或其實沒有解決。黨部內的性騷擾事件因為大選在即,用了一個可以接受但不滿意的方式收尾了,然後相關人等一起去唱歌大和解,接著就是慶祝勝選。另一方面,張亞靜雖然終於拿回了裸照檔案,但趙昌澤死皮賴臉,還是繼續選下去。就算這次沒有選贏,也沒說他會因此中斷政治生命。

再說一次,這些情節都合理,但選擇某種合理的答案,意味著其他答案被刪除。我們也必須佩服《人選之人》的編劇,通過一些巧妙而且高明的手法掩飾這些矛盾。例如,用那段為許多觀眾津津樂道的:「請等待這個社會追上你們的那一天」(真心覺得這段寫得實在精采),不僅平撫了黨部內受到性騷擾的女性員工受傷的心,也平撫了觀眾一開始對於「我們不要就這樣算了」所帶動關於這些爛男人爛體制究竟可以如何被懲罰的期待。

*Netflix的多元中庸主義

從上面的討論來看,《人選之人》非常符合晚近Netflix自製(或投資、合製)影集的特徵:周密的市場調查與行銷操作,加上貌似多元的題材與故事,尤其經常讓女性做為主角或關鍵的情節推動者。強調戲劇性與衝突性,但避免真正可能引起爭議的批判性,以免導致觀眾無法接受或引發其他副作用。我把這種政治或文化立場的特徵,稱之為「Netflix的多元中庸主義」。這套模式不一定保證取得市場成功,但機率比較高,風險也比較低。

但另一方面,我並不覺得需要因此對《人選之人》站在批評立場。其實我認同現階段台灣影視產業確實需要多一些能夠在市場上成功的製作,意思也就是必須更注重市場調查與行銷策略,並回過頭來調整製作企劃。這不等於以市場和行銷來主導甚至決定製作方針,那是把方法變成了目的,其實很難做出好內容,也通常不會得到好結果。而所謂「好」的內容有千百種答案,我們應該創造讓這千百種答案都可以出現的環境,以當前台灣的產業型態和實力來說,就得先把製作-市場-行銷的良性架構先建立起來。

說白一點,如果觀眾不喜歡,看不下去,那就一切白談。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人選之人》是一個需要被肯定的案例。不過,期待和批評當然是要的,我們可以,也一定要期待台劇可以在做到基本功夫之後,逐漸開展出更多樣多彩的花朵與果實,《人選之人》當然還可以更好,但在目前值得掌聲。

(本文同時刊載於風傳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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