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玓
[伴兒經] 02 繪本的永劫兩難？新宮晉的《鯨鯊》
上回提到幾本動物書，也提到了動物童書的兩難。其實陪伴小孩閱讀的經驗中必定會大量接觸的兒童繪本，也有兩難。
繪本，顧名思義，以圖畫為主，文字為輔。圖多且大，文字則少。兒童繪本很多是針對學齡前或小學低年級的兒童而創作的，因為圖畫容易吸引他們的目光，較少的文字也減輕他們理解上的負擔，比較適合他們。
不過，就繪本的圖畫來說，如果要能夠成功吸引小讀者們的目光，甚至是喜愛，那麼顏色、造型、構圖、繪法等的設計，肯定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依照這個原則，我們可以看到色彩鮮豔明亮、角色造型可愛，然後構圖和繪法較為簡單俐落的風格自是大宗。但只要多翻幾本兒童繪本，就會發現，除了上述的主流繪法，其實還有非常多樣的美術風格。
但問題來了，從繪圖者角度以及成人角度來看，繪法創新、角色造型獨特，或在構圖、背景、事物細節方面特別講究的圖畫作品，固然值得欣賞，但對於兒童讀者來說卻不見得有同等的吸引力。在我看過大量的繪本中，不乏繪者用心經營角色造型，尤其是反派角色（例如怪獸或惡人），畫得栩栩如生，那恐怖的氣勢彷彿要躍然紙上，但是卻讓我的小孩看到之後感到不適，甚至嚇到不敢往下看（其實我真心懷疑/同情這類繪者小時候也被嚇過，長大之後便反動式地對恐怖角色特別花力氣）。所以這裡奉勸有志於兒童插畫的年輕人們，設計角色造型時真的要考慮一下小孩們的接受度。
另外有一些繪本，而且經常是得獎的繪本，也是在繪圖上有某些前不見古人的創新，但他們的缺點不在會嚇到小孩，而是小孩無感。特別是像有些繪本喜歡搞黑白風（用炭筆、鉛筆或水墨），也許一定年紀之後的成人會覺得很酷，但大部分在我看來其實有點為難小孩（或為難陪著讀的爸媽）。
不過要強調，我當然會同意在美學上，我們理應讓孩子們從小接觸多樣美學風格，而不是特定的、單一的風格，尤其是太過可愛、千篇一律的角色造型和永遠一片粉嫩的配色。但是，過猶不及，我看了太多美術一流，但小孩卻提不起勁的繪本了，這可能也算是一種「失敗繪本」吧。畢竟，如果一意在美術部分經營，而忽略了整個繪本要傳達的故事和傳達效果，似乎還是應該三思。
能夠兼顧美術創意和故事傳達的繪本當然是有的，不過我今天卻想先介紹一本來呼應我前述所謂的「失敗繪本」。儘管經過實證，太過超越一般小孩視野的美術標準，真的是很難讓小孩提起興趣，但是因為它的繪圖實在太過精彩，精彩到非記錄下來不可。《鯨鯊》就是這樣的一本繪本。
《鯨鯊》的文字和繪圖都是新宮晉（1937-）。新宮晉是一位雕刻家，三十歲起陸續獲得日本和世界各地的雕刻獎項肯定。1975年他開始創作繪本，但作品並不多，《鯨鯊》（1991）是他的第三本。
從封面開始，《鯨鯊》就完全不是上述主流繪本的那回事。顏色方面，新宮晉僅僅用了黑、白、藍三種顏色；主角鯨鯊運用極細的黑色線條，像編織一樣的畫法（我猜應該是用細針筆加上網點效果輔助）；而新宮晉自己的文字，則比較像詩，而不是一般的故事。
但這本繪本不只是因為這些「非主流」的做法而特別，是因為新宮晉在繪本中極致地展現了他雕刻家的特質和能耐而令人震撼不已。
雕刻創作不同於一般平面圖畫，特別注重物件與空間和環境元素的關係、物件型態所有不同角度的細節、物件的紋路與肌理，同時也要考量物件被360度環視的狀況。新宮晉不僅在這些方面都非常傑出，而且他擅長融合這些特徵，創造出雕刻作品的動態感。
翻開《鯨鯊》的第一頁，新宮晉就帶我們從海底往上看，看見陽光透過海水折射進來，光線和海水彷彿都在緩緩波動著。看著看著，你似乎還能聽到水波的聲音。然後，在這個巨大耀眼的舞台上，主角鯨鯊在背光下龐然漆黑的身影緩緩游入……
接下來新宮晉從不同的視角、不同的觀看距離，運用不同的光線，讓我們看到鯨鯊身體的很多細節，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性。
其中一幅幾乎與鯨鯊背部平行的低視角畫作，特寫鯨鯊突出的兩個背脊，新宮晉配上這樣的文字：「像山脈一樣的背脊，撐起牠巨大的體重。」那真的就像山脈啊！我不禁讚嘆！
事實上，每一頁都值得慢慢欣賞，最好是閉上眼睛，想像自己身在藍色大海之中，與鯨鯊一同遨遊……真是一本神奇繪本！
新宮晉的第一本繪本《草莓》剛好市立圖書館也有（但第二本《蜘蛛》尚未找到），也是類似的創作理念和風格，極簡的用色和構圖、意想不到的角度和大小，搭配充滿哲思的文字與概念，同樣非常值得細細欣賞品味。如果我說邊翻邊聞到草莓的香味，你知道我並沒有誇張。
最後還是要提一下。我試著讓我的小孩理解這兩本繪本的美麗與奧妙，但說真的，有點難。《鯨鯊》因為主角本身的動態感和神秘吸引力，小孩們還耐著性子跟我同頭到尾看一遍（至於體會到什麼就先不論）。但是《草莓》這本以他們老早熟悉的水果為主題，但內容卻超乎預期的繪本，就真的很困難。
不過，這樣的繪本，價值當然不能因此被抹滅，它或許不能很普遍地吸引到一般兒童，但我絕不懷疑他們有一天會愛上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