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普拉斯到麥娜絲:黃信堯的敘事危機(上)

魏玓 AdiWei
Dec 25, 2020

--

文/魏玓

導演黃信堯繼2017年《大佛普拉斯》橫掃當年台北電影獎與金馬獎多項大獎之後,今年在疫情之中推出了他的第二部劇情長片《同學麥娜絲》,同樣備受矚目。

《大佛普拉斯》是從黃信堯的前一部短片《大佛》(2014)延伸出來(據說,所以用了「普拉斯」這個詞),而《同學麥娜絲》則是從他2008年的紀錄片《唬爛三小》脫胎而成。

「麥娜絲」一語雙關,既是片中的一位關鍵女性角色,也跟「普拉斯」相對應。不過,在我看來,麥娜絲的意涵,卻也有點「一語成讖」的味道。因為我覺得從普拉斯到麥娜絲,黃信堯陷入了某種創作危機。

怎麼說呢?就讓我們從《唬爛三小》談起。

圖片來源:奇摩電影

唬爛三小的意外震撼

我一直認為,2008年黃信堯的紀錄片《唬爛三小》為當時的台灣紀錄片圈投下一顆不小的震撼彈。那幾年,台灣紀錄片圈也許還稱不上風起雲湧,但也有幾分百家爭鳴的味道。對當時許多充滿熱情躍躍欲試的年輕影像創作者來說,「拍自己」做為一種摸索紀錄片新語彙與新出路的選擇,是相當直觀而且可以理解的。

所謂「拍自己」,包括拍自己的成長、親友、家庭等等。從表面上看,這好像有點矛盾,畢竟一般仍認為紀錄片是一個有著公眾傳播性質的媒介形式,拍自己適合嗎?其實,紀錄片用自己當題材,並沒有問題,但怎麼拍,才是大問題。因為每一個人都一定是社會的產物,拍自己也一定也會有社會面向,但是如果以自身經驗為題材的紀錄片沒有呈現一定的社會意義,那就真的只是「自拍」了。

我想大部分紀錄片創作者也都會同意這一點,但知易行難。因為是自己的經驗,所以很熟悉,所以有感情,但如何能夠兼顧或融合社會意義的探討?要能既不走向自戀自溺喃喃自語,也不走向八股教條硬說道理,裡面就有無窮的可能等待開發和回答。

那時候的這道題目,黃信堯給了一個漂亮的答案。

圖片來源:博客來。

《唬爛三小》講的明明就是導演自己和幾個狐群狗黨的事情,但是卻出奇地好看,我認為原因有幾個:第一,黃信堯自己邊拍邊說,加上他獨特的閩南語口條,產生一種既在其中,又在其外的游離敘事趣味,避免了一不小心就滑向自溺的陷阱,但是仍保有濃濃的感情在全片流動。

第二,片中黃信堯的幾個哥們,都很平凡,但是個性和行為很鮮明,講話又有特殊的幽默,這類人物是紀錄片創作者最希望碰到的紀錄對象之一。當然,黃信堯的敘事編排和剪接功不可沒,把平凡的無聊和荒謬講得很有趣味。

第三,這些平凡人,平凡到根本就在我們身邊,所以很真實,而且看的人幾乎都可以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某些影子,所以很有感。因為既真實而且有感,所以最後的結尾讓人動容。人生最荒謬的事,莫過於「那如此荒謬的事居然是真的」,而且就發生在我們身邊,這就是《唬爛三小》最讓人震撼的地方。我還記得自己當時看完片子時,那種久久無法散去的無奈、惆悵和悲傷。

黃信堯拍出《唬爛三小》,不能說沒有運氣成分(儘管這個運氣帶點黑色),但是他掌握敘事元素的能耐與慧黠,卻毫無疑問。這也讓我對於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非常期待。

大佛普拉斯的極限試探

要評價《大佛普拉斯》,就不能不跟《唬爛三小》做比較。上面提到,黃信堯的獨特敘事風格和主題,在「真實」這個條件的支持下,發揮了最大的震撼效果。然而到了虛構的劇情片,沒有「真實」做為基礎,靠的便是戲劇元素的經營。

在這裡,黃信堯把他在《唬爛三小》已經展露的敘事風格和故事特色都推到極致。在故事主題方面,他把刻劃平凡人物的這點繼續往下推,推到社會的最底層、最邊緣。肚財、菜脯、釋迦這些人,都是不被主流社會需要,可有可無的存在。

另一方面,他把荒謬、諷刺、虛偽等元素放到最大,高委員、副議長、黃啟文,一個比一個體面,卻也一個比一個惡質,跟上面那群底層邊緣人相比,這些「有辦法的人」做的事才是真正骯髒不堪。

而之前在《唬爛三小》中主要靠著「真實」這個條件有如鋼筋般,把零散的人物與故事支撐起來的功能,黃信堯改以巧妙的情節設計替代,行車紀錄器的巧思,幾個令人意外又不會太意外的轉折,豐富了戲劇性,也很有說服力。

在風格方面,黃信堯再度發揮他閩南語敘說口白的魅力,那種既充滿感情又旁觀疏離的雜揉效果,更為升級。而像是黑白與彩色的運用,雖然不是什麼創新的發明,倒也增添不少諷刺意味。另外,一定要說的是演員演技和林生祥配樂的重要性,尤其是紀錄片導演莊益增飾演的蔡脯(當年竟然沒有獲得任何個人表演獎項實是遺珠)。

整體而言,黃信堯再度展現他的聰明慧黠,以第一部劇情長片來說,確實是令人印象深刻。可以說,「普拉斯」還真的普拉斯了──黃信堯成功地把《唬爛三小》的優點都放大、加分了。

圖片來源:奇摩電影。

不過,在我看來,從《唬爛三小》到《大佛普拉斯》,絕對不是一路往上加分的過程,而是加加減減的結果。因為,上面提到的黃信堯在《大佛普拉斯》裡的大部分操作,幾乎都走在臨界的鋼索之上。

我的意思是,無論是底層人物的處境設定、體面人士虛偽醜惡的凸顯,以及他那聰明獨特的口白敘說形式,其實都是兩面刃。操弄過度,就有矯情,就有賣弄,就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風險,就很可能會掉到鋼索另一邊的深淵裡。而我認為,其實在《大佛普拉斯》裡,黃信堯已經不只一次掉到另一邊了。

舉個例子,在第一次出現大佛製作工廠的那一場,黃信堯又用那獨特的口白說著:「這個工廠裡的人都很關懷對方的老母,這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關懷。」這兩句評論,很有趣,觀眾幾乎一定會笑,但是有必要說嗎?跟劇情或主旨有很強的關聯嗎?還是只是黃信堯覺得自己想出這兩句話,太精采,捨不得、忍不住不用?

又例如,肚財撿回收在廢棄空屋碰到一個陌生人的這段,黃信堯持續發表他對底層人物生活的看法,「不管是出日還是落雨,對他們來說都有困難。」或者,肚財和蔡脯看到(聽到)啟文董跟Gucci在車上性愛那段,他也忍不住對連通道下註解:「就算你在裡面拖褲放屎,還是殺人放火,別人都很難看見。」這些訊息或意涵,其實光看影像和演員表演都很清楚了,配樂也有很棒的襯托,為何不交給他們去發揮?但是或許黃信堯覺得自己的評論實在精采,就是忍不住要說。

老實說,我看的時候對這些地方都感到不耐,覺得實在囉嗦。但這個不耐的標準,畢竟因人而異,從當時很多的評論以及各大獎項的評審結果來看,我無法接受的那些部分,很多人是不以為意的。黃信堯的整體操作,加加減減之後還是「普拉斯」。

但是這條鋼索,還可以繼續走下去而不出代誌嗎?

(待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