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普拉斯到麥娜絲:黃信堯的敘事危機(下)

魏玓 AdiWei
Dec 25,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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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玓

同學麥娜絲的落入深淵

《同學麥娜絲》在《大佛普拉斯》引起驚艷的三年之後推出,黃信堯不但在題材上回到《唬爛三小》,風格形式也回到《大佛普拉斯》,而且還繼續往前推,用他的話,就是繼續「普拉斯」。

故事上,他試圖繼續捕捉和擴大平凡人物的無奈與卑微、體面人士的虛偽與造做,以及台灣社會的荒謬與無良。風格上,他仍然堅持(還是無法改變?)繼續運用他的獨特口白述說形式。

然而,這次他既缺乏一個像《大佛普拉斯》那樣充滿戲劇性的故事設計,導致四個人物(加上最後忍不住現身的黃信堯自己)的故事線各自分散,沒有辦法揉合出一個故事主軸。另一方面,他也沒了《唬爛三小》有的「真實」那個鋼筋骨或護身符,人物的貧乏描繪無所支撐,以致於最後閉結的死,給人的感覺也不再是(像在《唬爛三小》那樣給人的)震驚和悲傷,而是莫名其妙。

圖片來源:奇摩電影。

因為這個致命的原因,讓上面所說,在《大佛普拉斯》裡走的敘事鋼索,頻頻掉到「過度」的那一邊,而本來的加分,也轉成負分了。例如,黃信堯那顯然相當自信的口白述說,新鮮感不再,讓人麻痺。於是囉嗦之處,也就更嘮叨,賣弄之處,也就更顯得小聰明了。看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你有這麼多好演員,為什麼不讓他們用演技來說服觀眾呢?

可惜的不只是演員們,還有水準以上的攝影與美術設計。特別是趙思豪的美術設計,在許多場景的細節上都做到幾近完美,紙紮屋的部份尤其令人歎為觀止。只是這些精采,都只能散落在120分鐘破碎的敘事流裡,零星發光(這次全片只有納豆和趙思豪兩人得到金馬獎,我認為這個結果相當準確)。

不僅如此,在《唬爛三小》和《大佛普拉斯》裡隱隱約約還沒顯露的缺點,這次也爆發了,不能不提。

第一個缺點是任性,第二個缺點是女性。例如,加藤鷹的客串,真的跟劇情的關係不大,對納豆飾演的罐頭這個角色刻劃也沒有更多,可以說完全是台灣五、六年級男性無法抑制的鄉愁(或者說是只會一直麥娜絲不會普拉斯的男性雄風),就這樣被黃信堯任性地放進來了。

而被黃信堯任性對待的,還有片中的女性角色。從瓦樂莉、阿枝、阿月、阿珍到麥娜絲,所有的女性角色都是男性角色的附屬品或工具,沒有任何主體位置。當然你可以說現實社會就是如此(任何階層的男性都有能耐壓迫女性),你只是還原樣貌。然而,在黃信堯的作品裡,底層的、平凡的男性再不堪,仍值得理解和同情,而且還是有話要說,有話可說;那為什麼底層、平凡男性身邊的平凡女性,卻仍只能依附男性,也仍無話可說?

這個令人遺憾的對待方式,展現在黃信堯對這些女性的敘事和鏡頭設計上:瓦樂莉的飢渴挑逗、阿枝的發飆和摔盤子、阿月的羞赧體貼、阿珍和電風在漫畫店做愛,以及麥娜絲被罐頭愛撫和最後的寬衣解帶,毫無例外的,不僅都是男性視角和觀點,甚至有些粗魯和尷尬;而且仔細想想,大部分鏡頭都沒有非得那樣呈現的必要性,只是爽到男性(包括男性觀眾),而讓她們更不堪而已--不堪的男性最後還可以從攝影機後面跳出來踹另外一個男人一腳,但女人們呢?

圖片來源:奇摩電影

放棄加減法吧

從黃信堯的作品中,我感受到台灣的底層男人(或任何覺得自己受壓迫的男人)是真的有他們的「逼哀」,但有時候我有點疑惑,他們究竟是在享受那份逼哀,還是真的想翻轉它呢?

《大佛普拉斯》獲得的肯定和成功,或許給了黃信堯信心,也給了他任性的條件,讓他決定回頭把他高中同學的事情再拍一次,也把他擅長的敘事風格再操作一次,但這其實是非常危險的事。

我有點懷疑,難道黃信堯是覺得在台灣拍電影,就要像沒有明天(沒有下一部)一樣,把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先做了再說嗎?如果是這樣,那也算情有可原。晚近台灣電影產業看似有起色,但其實還是非常艱困。

不過,我總是覺得有那麼一點遺憾,畢竟黃信堯是一個聰明、有才華的導演,如果還有下一次,可不可以放棄加減法,真正來點不管是什麼性別都有、也都需要的氣魄和改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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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玓 Ad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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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魏玓 AdiWei

傳播是專業,影視是興趣,寫作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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