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影評]
文/魏玓
（本文微雷）
看完《雙子殺手》立刻浮現了兩個念頭。
第一個：「李安還是無法抵抗弒父故事啊！」
第二個：「李安還要任性多久呢？」
怎麼說？我們先從第二個念頭開始。
關於李安對「電影的未來」的思考
《雙子殺手》在技術上採用了3D/4K高解析度以及120超高幀率（一般電影只有24幀率）的拍攝標準（這些數據令人頭暈，我們先暫時用「超高畫質」來表達）。這並非李安的第一次，三年前他的上一部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就已經嘗試過一次。當時他就很明白表達，這是他認為電影在數位化道路上該走的方向，而且他要走在這個方向的最前端。
當時我有幸到試片現場親耳聽到這番話，然後在共誌的發文上我寫道：
「這一往前走，可能是李安創作生涯最大的一次賭博。」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最後以4000萬美金的預算，全球累積票房約3100萬作收。雖然不算大賠，但無論是影評或票房，都不是那麼肯定他的企圖和實驗。當時英國《衛報》Benjamin Lee的影評毫不留情面，說這是一部「亂搞、愚蠢的作品」，是李安少見的失敗。
我的觀後感雖然沒有那麼激烈，但也覺得，這場實驗真的不是那麼理想。我的理由主要是，在技術上創新，不是壞事，但如果因為執著於技術上的創新，犧牲了電影品質，那就不值得，也不恰當。這裡所謂的品質，當然不見得是要追求什麼高雅的藝術性，而只是很單純地把故事說好。我想我部分同意Lee，畢竟李安在說故事這件事情上，一直以來都是相當純熟且傑出的（當然每一部的表現有低有高，然後還有一部非常難以討論的《綠巨人浩克》，這個得另外寫一篇），但《比利林恩》卻明顯做得不好。更麻煩的是，由於畫質大幅高出既有的觀影習慣，甚至會對接收故事或進入劇情產生困擾！
這次拍《雙子殺手》，李安顯然還在堅持這場超高畫質的實驗。但這次我刻意選擇無法呈現其超高畫質效果的一般電影院看片（事實上大部分電影院的播映設備都表現不到其標準的一半），避免了這項因素對我的干擾。
但我還是失望了。
《比利林恩》那時我還覺得，如果我們打開既有的預期和框架，像是跟著李安去做實驗一樣去看這部電影，應該還是很有趣，也就不會太在意說故事部分的缺點。但是類似狀況再來第二次時，我便不得不懷疑當初自己是否太過寬容了。
雖然我們沒有辦法確定這次李安是不是又因為太在乎超高畫質的實驗目的，而犧牲了對於劇情的細緻經營，但是他再次沒把故事說好是事實。《衛報》的兩篇影評一樣糟糕，一篇給了兩個星，另外一篇甚至只給了一顆。《紐約時報》A. O. Scott的影評稍微沒那麼刻薄，但是也無法認同《雙子殺手》的超高畫質實驗。很遺憾地，我覺得他們說的都不無道理。
到底哪裡沒說好，我想留到下一個小節再充分討論。這裡我只是想說，作為一個創作者，李安當然可以選擇他要走的方向和想要到達的位置，關於數位影像的未來，李安的答案是否正確，也還不能以這兩部電影當下的成敗論斷。事實上，李安對於電影藝術的使命感和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確實還是令人感動。
不過，就像是我在《比利林恩》的觀後心得所寫的，李安可以這樣堅持，是有條件的，不是每個電影創作者都享有的。《比利林恩》花了四千萬美金，《雙子殺手》在阿里巴巴等金主的投資下，預算翻了三翻，超過1億3千萬美金。李安在受訪時說，「我們的電影造價很昂貴，但我們其實是像窮學生一樣在拍電影。」他的意思大概是說，以這樣的技術要求來拍，預算還是很吃緊。但是說真的，世界上有多少導演可以拿著一億3千萬美金，像學生似地拍電影呢？
當然，我也說過，這種特權和資源也不是騙來的，是李安用一部又一部傑出作品以及他的工作態度換來的，他要怎麼任性，旁人也無從置喙。但是身為一個單純的觀眾，而且是很少在李安電影裡失望的一直支持著他的觀眾，對這樣的一部電影感到失望，內心那麼柔軟的李安，應該還是會在乎的吧？
關於這個弒父的故事
假設李安在乎，那我們就先不管任性的問題，來談談電影本身。
李安喜歡關於弒父（比較寬鬆地說是父子關係或父親角色）的劇本，並非新聞。他會選擇《雙子殺手》這個劇本，也就不是那麼意外。雖然《雙子殺手》故事主軸是威爾史密斯飾演的殺手Henry和他的年輕版複製人Junior之間的遭遇，不過Junior與創造他的人 — 也就等於是他的父親 — 由克里夫歐文飾演的陰謀家Verris — 之間的關係卻也非常搶眼。
其實這是一個非常有趣也非常有戲劇張力的角色架構。我們簡單用下圖表示：
Henry的成長過程中，父親是缺席的，他的生命裡只有母親。然而突然出現的年輕的他（Junior），卻有一個父親Verris。這個本來是Henry年輕當軍人時的同袍，跑出來坐上了他生命中原本空著的那個父親的位子（隱含的意義就是佔有了他的母親）。這個突然回到家的父親，卻又是一個壞蛋，甚至想要殺掉不聽話的長子（只留下聽話的次子…還有一個「更聽話」的三子），一場弒父的劇碼便無可避免。而執行弒父的人，自然不是次子，而是被威脅的長子。
不過，這個充滿張力和意涵豐富的角色架構，卻被說成了一個平凡無奇、不上不下的無聊故事。不僅是父子關係的鋪陳零碎，沒有能夠建立出高度的緊張，Henry見到Junior以及之間的互動，以及可能產生的意涵（看到年輕的自己，也就是回頭面對自己的生命），也被過於簡單的對白和大量的打鬥場面稀釋掉了。關於這一點，編劇一定要付很大的責任。但是向來對劇本講究，甚至經常介入修改劇本的李安，怎麼會被這樣不靠譜的劇本帶著走？我唯一想到的解答，就是他花太多力氣和精神在超高畫質這件事情上了。
其他像是幾位配角的安排不夠合理（Henry和女主角之間的曖昧很沒有說服力）、劇情節奏也不順暢（從美國到哥倫比亞再到布達佩斯的幾個空間轉換都非常無聊冗贅），都是令人失望的地方。唯一的亮點就是幾場動作戲，拍出了接近《臥虎藏龍》的水準，但，也就是這樣了。
最後我的結論是，如果這是一部不知名的好萊塢導演拍的，《雙子殺手》好像也就是一部一般水準的好萊塢動作片吧。就是那種你看了預告片，覺得應該是一部可去電影院看看的爽片吧，然後真的去電影院看了，也覺得馬馬虎虎，沒有很精彩，但也不致於想要去吵退錢，反正殺殺時間，啊就…就這樣啦…的那種電影吧。
啊，可是，可是，這部電影的導演是李安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