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瓶裝新酒──《滯留生》為什麼可以競爭最佳影片(兼論Alexander Payne與Wes Anderson之別)

魏玓 AdiWei
Feb 28,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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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魏玓

最近在台灣上映,同時是各大電影獎項年度「最佳影片」競爭者之一的《滯留生》(The Holdovers),從預告片和劇照給人的印象,尤其是那泛黃陳舊的色調與佈景,很容易以為這大概是一部類似《春風化雨》(The Dead Poet’s Society, 1989),或是《放牛班的春天》(The Choir, 2004)的電影吧(電影一開始,甚至安排了一個這類電影很常出現的學生合唱團練唱場景)。總之,在看之前,就讓人有一種雖然不會太排斥,但也不會期待有什麼驚喜。

但這或許是導演亞歷山大佩恩(Alexander Payne)和製作團隊想要刻意製造的,預期與觀看的落差效果吧。

因為看了電影之後,就會發現除了色調與佈景之外,這部作品明顯與那些賺人熱淚的溫情師生電影有所不同。不僅如此,這樣一部沒有史詩級規模,沒有驚世駭俗的議題,更沒有什麼重大歷史事件當做背景的作品,絕對有資格被列入年度最佳電影的競爭行列之中。

為什麼呢?以下就來講講我的理由(會透露劇情,請斟酌閱讀)。

取自IMDb

不一樣的老師

首先就讓我們來談談溫情師生電影的特徵。這個故事裡一定要有一個嚴格、犬儒或短視的校長(可能還包括幾個可惡程度差不多的資深老師),幾個行為頑劣或孤僻(但內心其實是善良或才華洋溢)的學生,此時就會有一個如天使般的、充滿耐心愛心、犧牲奉獻的老師,來拯救陷入困境的學生們。

《滯留生》的故事架構與上述特徵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相似,甚至連這類電影常見的結局--這位老師最終會被學校解聘--也一樣。但是為什麼說《滯留生》跟他們不一樣呢?關鍵就是在這個帶來改變的老師。

溫情師生電影的老師,從出現在故事裡就是一個天使老師的「完成品」,他具備了超凡的愛心和耐心,或是創新自由的教育理念,可以面對各種有如地獄般的教育現場,也可以引領那些被認為無藥可救的學生。這些接近聖人般的存在與行為,感化了學生,也感動了觀眾。

不過感動歸感動,擦乾眼淚之後,有時也會懷疑:這樣的老師真的存在嗎?

倒也不是要追究社會真實,戲劇畢竟就是戲劇,而是因為這樣的老師太完美了,以致於我一開始會提到,不會對這種故事太排斥,但也不會有太高的期待。

《滯留生》的背景是1970年代的一所富貴子弟寄宿中學。而故事的主角,一位叫做漢納,教授古代文明史的老師,剛好是前述「聖人老師」的相反典型。他不僅對學生缺乏耐性和愛心,總是覺得他們大多出身富貴,在學校嚐點苦頭是剛好而已;而且他還喜歡在口頭上譏諷學生,絕對不會來諄諄教誨、心靈雞湯那一套。演出漢納老師一角的保羅賈麥堤(Paul Giamatti),原本就是以演技而不是帥氣外型見長的演員,在電影中的造型刻意被設計得又老又醜,甚至還有一隻奇怪的義眼以及嚴重狐臭,根本就是要讓人討厭到極點--而他確實在學生之間惡名昭彰。

這樣的一個老師,被校長安排在耶誕節期間留守學校,負責照顧因為種種原因沒有辦法回家過節的留校生,裡面更少不了頑劣份子。根據上面的設定,完全可以預期他將如何「虐待」這些沒辦法回家的可憐蟲;或者頑劣的學生會如何鬥智鬥狠整倒這個混蛋老師。但劇情如果是這樣走,那就變成另外一個(可能更爛)的老套了。

《滯留生》的編劇大衛海明森(David Hemingson)和導演佩恩在這裡展現了他們的高明之處。首先他們把本來五個留校生減少到一個,剩下原本要去熱帶島嶼度假,卻臨時被留下來的安格斯塔利(由初出道的Dominic Sessa飾演),讓故事立刻脫離師生聯盟對抗的爛梗,也讓這一對衰到極點的師生之間的衝突升到最高。於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這句話便在這裡被充分發揮:一老一少的生命創傷在互動中一層一層被揭開,兩人的創傷本質不僅驚人地相似,而且也因此漸漸改變了彼此的關係。如果溫情師生電影中的師生關係變化是和煦陽光春暖大地,那麼《滯留生》就是寒天凍地裡的相知相惜互相取暖。

編劇與導演的另一個高明手法,便是除了這對男性師生角色之外,安排了另一位「滯留者」:兒子剛剛在越戰中喪生的母親瑪麗(這所學校的主廚,Da’Vine Joy Randolph飾演),讓戲劇衝突的層次更加豐富。這個角色安排的巧妙在於,相對於漢納和塔利過往創傷的難言之隱,瑪麗的創傷卻是在電影一開始就揭露了,所以對待她的方式,最能夠映照出漢納與塔利難搞表面下的善良。另一方面,瑪麗的陰性溫柔和睿智,總是可以在兩個男人腦殘失控或脆弱無助的時候,給予關鍵的當頭棒喝或全心包容。

年代的奧祕

看完《滯留生》浮現的另一個問題是,為什麼非得設定在1970年代?難道這個故事不能發生在2023年嗎?我認為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看。

就像前面提到的,電影一開場的合唱團練唱,再加上攝影、佈景、色調和配樂,都讓人很快進入一種「過去的師生電影」的氛圍,而後來劇情的走向,確實也製造了預期和感受的落差。不過,另一方面,從很多線索來看,又覺得,佩恩和海明森只是借用1970年代的瓶子,裝了現在的酒。

首先,從負面傾向的衝突和矛盾切入,漸漸轉為相知相惜,而不是心靈雞湯灌個不停;最後漢納的犧牲,不僅更有說服力,也顯然更對當前觀眾的胃口。其次是對白。漢納是一個超級「機車」的老師,但也是一個學問淵博的老師,他用來咒罵學生的辭藻豐富,令人歎為觀止。而塔利對付同學的口舌,也是不遑多讓。怎麼看,這些對白都是當今網路上酸言酸語的極致再現。

另一方面,我也懷疑佩恩利用1970年的設定,偷渡自己的懷舊和藝文品味,也暗自傳遞理念和價值觀,卻又不會讓人感到有說教的味道。

就說漢納與塔利偷偷跑去波士頓看電影的那一場吧。要知道,在電影裡面播電影,絕對是編劇和導演最珍惜的創作彩蛋;選擇哪一部,一定有他們獨特的理由。這次佩恩和海明森選的就是1970年上映的《小巨人》(Little Big Man, 1970)。這一部被認為是「修正主義」的西部電影,跳脫了過去主流西部電影充斥白人英雄主義與男性陽剛氣質的窠臼,對美洲原住民有更同情的描述,而對自詡正義的美國軍隊則多有負面呈現。也因為如此,有評論認為這正是對美軍介入越戰的批判。聯繫上《滯留生》故事中提到瑪麗喪子的情節,就更覺精采了。

其他像是瑪麗在耶誕聚會上提到兒子喜歡,活躍於1930到40年代的爵士樂手亞提蕭(Artie Shaw);或是漢納那一百零一種耶誕禮物,羅馬皇帝奧里略寫的《沈思錄》;乃至於電視中播出當年的實境夫妻猜謎節目,根本就與當代的實境節目如出一轍;都是增加觀影趣味與文本意義的元素。

最後,一定要稱讚的還有兩個方面。第一是演員。賈麥堤和藍道夫的演出絕對是大師級,兩個人所詮釋的角色都極具說服力。尤其是藍道夫飾演的瑪麗,看似單純的角色設定,但是卻有很多細微的內心衝折,面對其他男性角色也必須表現出毫不輸陣卻又不過度張揚的氣場,難度非常高。第二是剪接。以這樣一部並沒有肢體動作或緊張場面的電影,《滯留生》的剪接凱文鄧特(Kevin Tent)卻把影片剪得精準無比,讓情節和動作環環相扣,毫無冷場。

非常迷人的主題曲Silver Joy

想起威斯安德森?

《滯留生》導演佩恩應該不算是太多產的創作者,從1996年的《天使樂翻天》(Citizen Ruth)到現在也只有八部劇情長片。作品雖然經常入圍各大電影獎,但也稱不上得獎記錄輝煌。不過,他作品中一貫擅長的諷刺幽默,對人性矛盾和人生起伏的描寫,總是具有一定的深度,品質也相當穩定。他前一次跟男演員賈麥堤合作的《尋找新方向》(Sideways, 2004),就是一部非常典型而且好看的佩恩電影。

不過觀察佩恩晚近的電影,或許是年紀漸長,可以發現那種諷刺的尖酸刻薄慢慢地減少,或者是刻意地被人生的光明面和愛的力量給包裹了,讓人可以在結尾時感到一絲溫暖和救贖。從《繼承人生》(2011)、《內布拉斯加》(2013)到《滯留生》,都有這樣的特徵。

《紐約時報》影評人莫里斯(Wesley Morris)對《滯留生》的評論中有一個很類似而且非常有趣的論點。跟其他影評總是提到《春風化雨》之類的溫情師生電影不同,他倒是舉出另一部電影來討論。那就是年紀比佩恩輕些,但成名時間差不多(二人的首部劇情長片都在1996年問世)的威斯安德森(Wes Anderson)的第二部劇情長片《都是愛情惹的禍》(Rushmore, 1998)。

《都是愛情惹的禍》故事架構也是發生在上等中學裡,關於一個古靈精怪的學生,跟一個富有的學生家長,成為朋友卻同時愛上女老師的故事。在這部電影中,甚至有一個主角在校園裡擅自打公共電話,老師(或警衛)衝過來阻止的場景,幾乎在《滯留生》中出現了復刻。

現實中安德森與佩恩有沒有什麼交集,我不大確定,不過這裡的重點是兩位中生代導演的創作軌跡演變。當年《都是愛情惹的禍》應該算是安德森嶄露頭角,廣受矚目的開端。電影本身對青少年問題的嘲諷式呈現,加上他無出其右充滿創意的獨特美學和電影語言,絕對是一部傑作。然而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端看安德森的兩部近作《法蘭西特派週報》(The French Dispatch, 2021)、《小行星城》(Asteroid City, 2023),卻讓人覺得,他一直沒有長大,「滯留」在他的嘲諷哲學與安式美學中出不來。

倒是佩恩,似乎漸漸走出了不一樣的路。《滯留生》能不能獲得大獎,我不敢預測,但可以確定的是,我會非常期待佩恩下一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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