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魏玓
有婚姻經驗的人一定會告訴你，結婚和戀愛是兩回事。這當然不是說婚姻裡面沒有愛情喔，但確實就是兩件不同的事。
那麼，離婚跟愛情的關係又是什麼呢？離婚就意味著愛情消逝了嗎？
這麼難解的問題，就留給坂元裕二告訴我們吧。
日本電視編劇家坂元裕二曾經在2013年寫過《最完美的離婚》（也有譯作《離婚萬歲》或《最高的離婚》）。那時我看這部劇，就覺得，哇，可以把婚姻和離婚講的這麼深刻。2021年他又寫了《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除了把在《最完美的離婚》裡還沒說完的關於婚姻這件事情，講得更完整之外；整部劇驚喜和感動不斷，實在是精采絕倫，讓人愛不釋手。
這麼誇張？就讓我來說說。以下會先聊一下為什麼這部劇這麼特別，這麼迷人。然後才會接著討論，關於婚姻這件事情，為什麼坂元裕二講到了一個其他創作者難以企及的高度。在這篇文章裡，我除了談《大豆田》，也會把《最完美的離婚》拉進來，因為我覺得這兩部劇是分不開的。
（以下，當然會有劇情，請斟酌閱讀）
迷人的劇
在今年五月台灣疫情緊繃的狀態下，觀賞《大豆田》實在是很療癒忘憂的一件事。其中最精采的，莫過於坂元寫的對白。很多人都說，坂元寫的對白雋永深刻，金句俯拾皆是，這只要看看網路上大量的金句整理包就知。
但是這些對白之所以具有直擊我們內心的魔力，不只是因為文字本身精采，更在於他能夠把這些深刻的對白，跟角色性格和他們的日常活動自然地融合在一起。
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們常常可以看到國內的編劇，想要講道理，卻無法自然融入角色的活動或對話之中，以致於像是編劇和導演在藉著演員的嘴巴講話，而不是角色很自然地在故事裡講話。
舉個例子。第一任前夫田中八作（松田龍平飾）是個沈默寡言但是卻很有異性緣的暖男，面對好友的女友早良主動示愛，他想要刻意疏遠，卻引起對方更強烈的迷戀。有一次早良闖到他家，硬是要找他下圍棋。而當田中發現早良第一回合似乎是故意輸給他的時候，第二輪便避開正面交鋒。這時早良邊下棋邊說了：
一般來說，人都會善用自己的優勢吧。不管是工作上，運動上，或是下圍棋。但是戀愛不一樣，不能只是想著讓自己佔優勢，肯輸給對方一輩子的，才是最好的戀人。
（淚）
這段話搭配上田中、早良兩人的角色設定，他們之前的互動方式，以及當場下圍棋的這個活動，就一切都合理了。而這樣一個關於愛情的重要道理，就那麼自然地被說了出來。
後半段有一個更厲害的例子。大豆田（松隆子飾）二次邂逅小鳥遊（小田切讓飾），是在公車上，後來因為小鳥遊幫大豆田追回了不小心留在公車上的肉桂卷（小鳥遊是超人嗎？！但這件事好像也很自然！），兩個人坐下來分享肉桂卷，然後開始一路聊天，感覺上聊了一整天。
這段聊天佔戲劇時間長達10分鐘，加上公車那場，總共將近12分鐘，佔整集四分之一以上，不可謂不長！但是同樣因為兩個人的角色性格設定，以及前面劇情的鋪陳準備（大豆田的知己惠愛驟世，加上帶有神祕哲學氣息的小鳥遊突然出現），使這場可以媲美《愛在黎明破曉時》裡席琳和傑西浪漫初遇的對話，讓人絲毫不覺得冗長沉悶。看到大豆田思念好友而憂傷的小鳥遊，突然說出了關於生命和時間的道理：
如果你看過她大笑的樣子，她現在一定也還笑著，五歲的妳和五歲的她，現在也正手拉著手…人生並不是一部小說或一場電影，沒有結局的好壞，也沒有還沒完成的事，有的只是一個人是怎麼樣地活著。所以人生有兩個原則：一個是，不要覺得死去的人不幸，另外一個是，活著的人就一定要讓自己幸福。
這樣的人生大道理，我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囉嗦或說教，不，甚至應該說是深有同感地，在一部電視劇裡聽角色把它給說完了，實在是太神奇了。
坂元說故事的神奇之處，當然不只這個。看他的劇，我們經常會驚嘆，為什麼坂元會注意到那麼細瑣到不提就會忘記，但又寫實精準到大家一定都會有（就算還沒有，也會覺得有一天很可能會發生）的經歷呢？
像是：鞋子裡有小石頭、打開櫥櫃門義大利麵條灑下來、藍芽耳機掉到湯麵裡、沙發總是拿來放洗好的衣服、驚喜生日party總是會事先洩漏、吃可頌麵包總是會掉下很多屑屑……。
當然，這麼瑣碎的事情，並不會堆在一起就產生趣味，而是必須依附在精巧的敘事結構和節奏裡。這是《大豆田》的另一個可以跟對白相提並論的精采之處。一方面坂元的劇本原本就具有相當好的喜劇節奏，另一方面應該也是要歸功於這部劇的幾位導演和製作團隊的創意巧思（順道一提，《最完美的離婚》的導演和製作團隊就沒有能夠做到和坂元的劇本相得益彰），包括女演員伊藤沙莉穿插的配音旁白，以及大豆田（松隆子？）打破第四道牆的開場與片尾預告，這些獨特的敘事方式帶來了有趣的觀賞經驗。
而要完成這整個融合，最後靠的就是演員了。這個我想也不需多說，幾乎每位演員都恰如其分地發揮角色設計的特點，松隆子和松田龍平不用講，角田晃廣飾演的二號前夫佐藤，岡田將生飾演的三號前夫中村，都把非常獨特的節奏感掌握得很精準（兩個人都很嘮叨，但卻又是不一樣的嘮叨）。有可能變成第四任丈夫的小鳥遊雖然只有出現在最後幾集，但是發揮空間很大，小田切讓也不負重望。此外，綠葉角色中，一定要讚賞一下飾演大豆田父親的岩松了，和飾演大豆田資深同事六坊仁的近藤芳正，表演實在精采。
最後，因為整部劇的傑出音樂設計已經太多人談論，尤其是片尾曲在每集的不同安排，讓人看到每一集的最後都意猶未盡，我就不多談了。倒是好像沒有人提到劇組刻意經營的另外兩個重點：食物和造型設計。每一集都出現不同食物，也都讓人食慾爆發（這可能是深夜看這部劇的最大缺點）；而大豆田身上多變、創新，卻又出乎意料之外適當好看的服裝，也是每集都要好好欣賞的項目。
不一定迷人的婚姻
關於離婚，在八年前播出的《最完美的離婚》中，有一段很有名的台詞是這麼說的，
因為判斷力不好所以選擇了婚姻，因為忍耐力不好所以放棄了婚姻…..如果再一次選擇婚姻，就是記憶力不好。
這段由男主角光生（瑛太飾）的姐姐不經意說出的話，雖然也是坂元的傑作之一，文采也確實有他的水準，但慧黠有餘，情感不足。
其實這正是整部《最完美的離婚》的特徵。兩對戀人的對比和交錯架構、故事情節的起伏變化，以及對生活細節的精準掌握，都能看到坂元劇一定會有的巧思和創意。其中最精采的，莫過於男性和女性在愛情或婚姻裡的對比。劇中兩個男主角光生和諒（綾野剛飾），代表的正是男人們常見的兩個缺點：幼稚和風流。
一個人怎麼可能沒有讓人討厭之處？但坂元寫的好：「女人是喜歡上了就會全部原諒，但男人卻在喜歡上了之後，開始挑剔計較。」男人在腦袋裡和嘴巴上不滿意老婆的這個或那個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其實老婆才是忍受了他更多的缺點，只是沒說出來而已。這就是男人幼稚的地方。至於風流的部份，就不需多說了。
但是，儘管有這些精巧的包裝，關於婚姻與愛情的這個主題，我卻覺得坂元在這部劇裡講的有些勉強。
這個勉強具體地表現在兩對戀人的結局上。諒和灯里（真木陽子飾）還是走入了婚姻，但其實灯里是現實考量，很勉強；諒是浪子回頭，即使現在不勉強以後也不樂觀。至於光生和結夏，雖然我們知道他們對彼此還是有感情，而且我們也可以猜到他們會復合，但是坦白說，在這麼多「儘管還有愛但實在是沒辦法在一起生活下去」的鋪陳之後，最終復合的理由實在是太勉強了。
這個看似超級浪漫的「終究還是願意相信愛情」的結局，儘管在情感上讓觀眾得到暫時的安慰（看光生和結夏兩個人走上陌路真的很令人感傷！），但卻也顯示出坂元在提出了那麼多精準的對於婚姻的悲觀論點之後，選擇這樣的結局，要不是他自己還沒想清楚，要不就是一個討好觀眾的簡化答案。但坦白說，看到最後光生和結夏在回東京的火車上決定復合的那一段，不大能感受到甜蜜，真是有些尷尬。
我寧願相信是因為坂元自己也還在質問，只是因為編劇有義務先給出一個答案。當時四十幾歲的他，也許對婚姻和愛情有滿肚子的懷疑和悲觀。但最後他也像他筆下的那些幼稚的男性一樣，抱怨了半天最後只想有人給他一份甜蜜的溫柔吧。（下集待續）
